沥青路面蒸腾着暑气时,总能看到老周蹲在马路牙子上画着什么。走近了瞧,原是在补坑洼处的地砖,粉笔线打得比制图的年轻人还直。他口袋里总揣着半块老城砖,说是光绪年间铺下水道剩下的,"现在的砖,三场雨就酥了"。
新来的大学生笑他迂,拿激光测距仪在他画的线上比划,数值竟分毫不差。老周也不言语,只从工具箱底层摸出本毛边纸钉的册子,内页用蝇头小楷记着各条路的"脾性":解放路每逢梅雨必鼓包,中山南路的法国梧桐根能把花岗岩撬碎...末页还粘着张1952年的市政布告,印章红得刺眼。
上月改造旧巷,施工队挖出段青砖砌的暗沟。年轻人要拿挖掘机捣碎,老周突然扑在沟沿上,指甲缝里抠出把青苔:"这是民国十八年建的'龙须沟',你看砖缝里的糯米灰浆..."当晚他蹲在工棚里,就着安全帽上的矿灯,把暗沟结构描在香烟盒背面。第二天图纸送到设计院,总工程师推着眼镜叹道:"比CAD画的排水倾角还精确。"
昨日暴雨,新建的网红打卡地积水成渊,老周负责的老城区却排水如常。电视台来采访,他正往窨井里插自制的标尺——不过是竹竿上漆了红白刻度。记者追问秘诀,他指了指褪色的工作证:"我师父传的土法子,说下水道是城市的肠子,得时常'把脉'。"镜头拍到他胶鞋底上沾着的几片青苔,像古碑上的拓片。
档案室王主任告诉我,老周每月都去借阅市政蓝图。有回见他对着张1953年的手绘管网图发呆,图上批注着"此处需留三尺检修空间",落款正是他师父的名字。如今那里挤满了违章建筑,去年抢修时不得不炸开两面墙。
今晨路过施工中的地铁站,见老周带着几个黄帽子青年蹲在围挡边。他正用树枝在泥地上画示意图,年轻人举着平板电脑对照,竟是在讲解如何避开民国时期的地下防空工事。阳光透过梧桐叶漏在他蓝布工装的后背上,那身影与墙上"百年大计"的标语渐渐重叠。
下班时又落雨,老周站在巷口查看水位。我递伞给他,却见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,小心裹住那本册子。雨点打在封皮上,现出"市政录"三个褪色的毛笔字,下面还有行小字:"庚子年仲夏抄赠徒儿"。
路灯次第亮起时,他蹚水走向暗处。雨幕中那佝偻的背影,竟像是从泛黄的老照片里走出来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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